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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ce on the Oriental Express


前言


2018年冬夜 米蘭火車站的喧囂裡,周遭夜晚一片漆黑,車站的燈光照在我手中往慕尼黑最便宜的車票上。氣象正報導今年難得的大雪,提醒回家過節的民眾留意。耶誕假期間的列車上人來人往,熱鬧的氛圍讓人有種溫馨的恍惚。走道間陸續幾名乘客與我擦肩而過,偶爾幾個好奇的面孔以打量異地人的眼光匆匆望過來又趕緊瞥開。


我找了間包廂,拉開滑門。迎面而來許久未曾開啟的沈悶咖啡味,昏黃的燈光爲室內添了股暖意。墨綠色的牆、鋁框的車窗,左右兩側是空無一人的深藍老舊座椅。外頭夜深的看不清距離,只有霜氣放肆的沿著窗戶四角向內蔓延。


我探了眼座位頂上的鐵桿置物架,在艱難的將半身高的笨重行李箱高舉過頭後,取出側袋的小說準備靜靜閱讀;對於這一夜即將迎來許多波折毫不自知。帶著三分的稚嫩和七分無懼的傻愣,車廂開始緩緩移動、 窗外站務人員的喧囂漸遠,火車滑進一片漆黑的混沌裡。



德文還是英文 Chapter 1

晚間十點,外頭飄著雪。

火車途經郊區特別的寧靜。在沒有月光的夜中,遠遠的只能瞧見彼岸小木屋的燈火一明一滅。我揉了揉疲憊的雙眼、合起書本,將耳朵貼近車窗。模糊間能聽著北風的聲音:

「呼—— 呼——」混合著火車前進的節奏晃的人有些將睡未睡。


「喀!」此時火車突兀的停下。


背後傳來急湊的腳步;我驚詫的回頭:


「打擾了女士,您說德文還是英文?」

眼前身著工作服的青年一手撐著包廂門、另一手扶著胸口。


「英文!」我的心同列車一起晃了一下。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對方接著說到﹔


「不好意思......由於大雪封山,本列車原定穿越瑞士通往慕尼黑的路線......將無法通行。」


「眼下我們有兩種方案。其一,您變更您的行程與我們前往瑞士作為終點站......或者,您可以隨著前半部的列車駛向維也納,在那裡會有許多其他班次可以載您到慕尼黑。


「什麼叫做跟隨『前半部』的列車?」我蹙眉追問。


站務員耐著心解釋:

「在下個停靠站的時候,我們會將火車拆成兩段。前半部分的火車會換軌前往奧地利,而後半部分則繼續開往瑞士。您若需要按照原定行程走,我現在就領您到前半段的頭等艙,您可以使用該區任何的空位。」


鄰近午夜的火車駛過一片針葉林。

自山林間望去,一名少女和一位手提重物的站務員在車廂間一前一後匆匆向火車頭的方向前進。兩人一路從火車最末端來到了最前頭,包廂也從簡陋的座位變成了客房。

站務員四處看了看,見臥鋪都滿了。轉頭丟下一句:

「您可以在這裡任意找一間空的包廂使用。」便頭也不回的匆匆離去。


來到了間沒人的包廂,疲憊不堪的我隨手將行李連同身體扔在座椅上,頭靠在車窗上歇息。隨著車廂搖晃,心仍掛礙著: 「到了維也納後的車票該怎麼辦?」



拆火車 Chapter 2

遠處傳來拆火車的聲音。


午夜已過,工人們的破碎的吆喝叫納與金屬敲打散在風雪中。

一道突如其來的光劃破沈靜。幾名彪形大漢透過包廂的側窗,手電筒的光狠狠打在包廂內呼呼大睡的女孩臉上,照的人心底一個激靈——半夜臨檢!


定睛一看,那是四五名白人頭上斜著頂深紅的貝雷帽、胸前亮著步槍,一副武裝精銳的模樣。女孩不敢再裝睡,掙扎著要坐起;忙亂的摸索護照。 此時列車早已熄燈,包廂內女孩批頭散髮、被光照的那本就扁平的臉皺作一團,與打著手電筒的貝雷帽們對峙了約莫有五秒。你瞧瞧我、我看看你。


我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遠古的生物叢林法則,心裏想著下一秒是否會被狩獵者直接拖出去,拋棄在雪地裡。 卻見對方像是見到了極好笑的畫面,最後僅是輕蔑的笑了笑,義無反顧的往下一個包廂走去。


「喀——!」火車再度動了起來。


「就這樣?」有股遲來的荒誕與無奈自心底蔓延開來。


呵,顯然我看起來不像是個危險份子。不然對方也不會連護照都不檢查就嘻笑離去。

闔上雙眼,透過座椅傳來的是軍人們離去的腳步聲。伴隨著自己急促的呼吸漸緩以及外頭拆火車的聲音漸弱,我的意識也愈加沉深。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彷彿傳來夢境與現實交匯的聲響—— 那是有人在敲門嗎?

似乎有兩人進了包廂。明知該睜開雙眼,但再也抵不住倦意的我彷彿靈魂掙脫了軀殼,飄蕩在包廂角落靜靜凝視來者的意圖。 是兩件行李滑過地面的聲音;沈沈的滾輪輾過地面,伴隨著些許碰撞 聽起來有些慌亂。一個聲音顫抖著以德語快速的說到:


「不好意思我們剛剛最後一刻才收到通知要換車廂,前面已經沒有其他臥榻了;我們能夠跟妳共乘一個包廂嗎?」 躺在沙發上的女孩沒有理會。


「歐不,她可能聽不懂德語。真是的,我英語不好,現在怎麼辦?......」伴隨而來的是短暫寧靜,聲音的主人似乎在徵詢旁邊人的意見。沈默兩秒後,旁邊的聲音回答: 「算了,先這樣吧!」


只聽那兩人嫻熟的將行李放倒,一件扔上上櫃、另一件丟在椅子底下。各自落座,「擦!」一聲,俐落的扳動機關:原本背挺挺的座椅瞬間倒成了躺椅,不多時便塵埃落定。室內回歸三人均勻的呼吸,以及火車漸漸加速前進的聲響: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奧地利夫婦 Chapter 3


次日清晨。

一夜風雪過後,再次睜眼窗外是白靄一片。火車駛過平原,不時有一叢叢林木自眼前快速掃過。此時的大地乾淨中帶點初生的稚嫩,偶然從窗外滑過的木屋頂上像是積了層肥厚的奶霜。初落的雪覆蓋在杳無人煙的一片空曠中,為土地鋪上了細膩的絨毯—— 明明該是那樣的冰冷,卻又給人一股異樣的溫柔。面對廣闊的天地,我的思緒也跟著一片空白。

原來,這就是雪。


「很美吧」一旁的聲音說到。


我轉過身來,透過窗外淡藍的光看清對面坐著一名中等身材、衣著樸素的女士。

對方有著稍顯瘦長的面孔和薄唇—— 淡漠的眼神透露著股堅毅與溫和。一頭栗色的頭髮被她鬆鬆挽在後頭,前一晚的凌亂似乎並沒有造成太多困擾。坐在她身旁的丈夫則戴了副扁長的細框眼鏡、微捲的棕髮和一套休閒西裝襯的他方圓的臉更顯溫吞。


我僅是點了點頭,並沒有正面回覆。 包廂內再度回歸沈默。


過了一會兒,女士站起身來走出了包廂。

不久後她拿了兩個托盤回來—— 是皇冠麵包、一大塊奶油和咖啡;夫婦倆默默地吃起了起來。

咖啡的熱氣讓我想起了昨晚剛踏進包廂時的味道。這時才猛然想起,自己買的最便宜的車票並沒有供餐,於是默默出了包廂。


走道沁涼的空氣讓人清醒許多,我盯著走廊窗外的雪地發呆。

不同於包廂內僅有一支小窗,廊道間少了隔間的阻擋,一扇扇的窗景更顯連貫。明亮的陽光自窗外湧入,溫和的照在身上,昨夜的寒涼稍稍褪去。遙遠的山脈移動緩慢,白茫茫中有個黑點正乘風移動,速度竟不比火車慢上多少—— 細看那是有人拿著滑翔傘正在滑雪,復又迅速的淡沒在雪海之中。


沿著火車行駛方向踱步,聽著短靴的木跟敲在走道間的橡膠地上 「咯、咯、咯」的節奏;一邊嘴裡喃喃的哼起了歌。火車經過一座小鎮,有條長長的路自車軌下延伸到市中心教堂的高塔。在前一晚霜雪的覆蓋下,所有的建築物都變成了黑與白。幾個黑點輕巧的拍打翅膀,依著鐘聲向空中灑去,複又落在枝頭;很快的小鎮消失在視野間。


公務包廂內一名女站務員正蹲坐在小凳子上滑手機。我摸了摸口袋裡的銅板,用兩歐元同對方買了一份早餐回去了。


硬皮的德式麵包在空氣中迅速失溫,方正的含鹽奶油則因為寒冷而軟硬適中。撥開麵包的硬皮,將裡頭綿軟的纖維抹上奶油。我一口接著 一口吃的香,咖啡的暖意透過掌心漸漸傳遍身體。 此時包廂內三人默不作聲的相互打量。片刻沈默後,栗髮女士起了個頭:


「...... 妳來過歐洲嗎?」

突然打破僵局,我有些緊張的回答: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


對方接著說:

「那等下這班火車等下會通過奧地利最有名的『賽梅林鐵路』,妳一定要看看。」


我有些拘謹的點了點頭,似懂非懂。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禮貌性的問: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奧地利,妳呢?」相較之下栗髮女士顯得淡定許多。


「台灣」我反射性的說到,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們知道那是哪嗎?」一臉猶豫又期待的看向奧地利夫婦。


「當然知道。」這時坐在她右手邊的丈夫開口。一邊斯文的推了推鏡框,鬆快的解釋了兩岸的歷史:「你們跟中國關係有點尷尬。」



我心底有些欣慰,笑了笑道:

「歐,因為我在美國的時候好多人都以為是泰國呢。」


「咋,美國人嘛」栗髮女士仍舊沉著同個表情,半調笑半無奈的回答到。


車廂內氣氛輕鬆了許多,一來一往的話題逐漸熱絡。栗髮女士似乎不論談什麼都是雲淡風輕的模樣;雖然受限於英語詞彙、談話句子有些破碎而簡短,但內容無不透露著出一股母親的關懷。 原來奧地利夫婦還有個成年的兒子,這趟旅程是夫妻倆趁耶誕假期去一座古堡觀光度假;不想最後一刻才被通知火車改道,迫於無奈,這才三更半夜闖入包廂。

說到這,忽然想起了到維也納不知如何換票的一系列麻煩事。便問到:


「那你們接下來要往哪兒走?」


「我們從維也納直接轉車到薩爾斯堡,妳呢?」


「我要到慕尼黑找朋友」我眉頭緊鎖道。


看著面前女孩困擾的表情,栗髮女士似是想到了什麼說:


「等會兒下車,妳可以跟著我們一起走。」



禮物 Chapter 4


時光彷彿重疊了前一晚闖入包廂時的光影,只是那對匆匆的腳步聲中,多了雙輕快的脆響—— 是短靴的木跟奔跑 過車站光潔石材地面的聲音。



維也納到站後,栗髮女士拿了女孩的行李走在前頭、她丈夫則負責了夫妻兩人的隨身物品。女孩空手追在他們後面,三人一路穿越車站交錯的人群,像是滑稽又和諧的一家三口。三轉兩拐,奧地利夫婦熟門熟路的帶我進了部直達梯,來到了車站二樓的一處候車室。


候車室位在月台與車站地面大廳的交界層,面對進站月台開了整面落地玻璃;利用高度差讓候車的旅客正好可以隱約瞧見進出站的火車又不受其干擾。 趁著栗髮女士跟櫃檯服務人員溝通的期間,我迅速向裡頭瞄了眼:好幾台螢幕看板正輪播著列車車次表,搶眼的深藍色呼應著在列車內見到的 座位顏色。大膽而現代的紅色燈具與灰色的造型沙發四處座落,咖啡機、 玻璃水杯、餅乾以及麵包小點在吧台供旅客自取。


這時一對韓裔面孔的男子從身旁經過。淺色的雪衣夾克、抓了造型的頭髮和乾淨的過分的皮箱無不透露著,這候車室似乎不是個尋常進出的地方。 栗髮女士依舊一臉冷漠的同櫃台那名圓臉嘴利的男服務員以德語快速交談,解釋著火車半路發生的窘境。只見一邊男服務員利索的陪笑,另一 邊她則抬頭看了看時刻表,轉頭問我:


「妳是要今天到慕尼黑對嗎?」


「歐......對!」


確認後,男服務員快速的敲著鍵盤,身後的打印機緩緩吐出了幾張全新的車票。撕下、裝進預備好的信封中,遞給了栗髮女士。她將自己跟丈夫的那份收好,將其中一張遞給我後,便頭也不回的往裡頭走去。


看著手裡全新的車票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該走進去嗎?還是就此別 過?

想起剛進去的兩名韓國人。我以詢問的眼神投向那還掛著笑臉的男服務員,悄聲問到:

「請問這裡是開放平常旅客都可以使用的嗎?」


男服務員狹促的回覆到:「這裡是提供乘客候車的貴賓室,平常您要出示頭等艙的票才可以使用的。」


見我恍然中帶點窘迫,他眨眨眼接著說:

「不過剛那位女士有說你們是一起的,請放心的使用這裡的空間。」


此刻時光彷彿變得很緩慢,景觀窗外是寬闊明亮的維也納車站: 月台那頭天色明亮,雪花細細的閃爍。候車室內的栗髮女士則拿了杯拿鐵慢慢啜著,一旁是她的丈夫正低頭看報。晨光細細的打在她髮梢,透出股金黃。有股說不清的暖意自我胸口頃出,到了嘴邊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見對方只是淡淡的說了聲:


「沒事。」彷彿這真是件無比自然的事。


我們三人就這樣靜靜的圍著小茶几坐著。片刻後,奧地利夫妻的車即將到站,便先行告辭。

我再次獨身一人;然而這次不是在寒冷的火車月台上、更不是被半路丟在陰暗的走道間。坐在明亮硬挺的沙發上啃著點心、捧著咖啡、吹著暖氣,我默默數著景觀窗外那些上下火車的身影,仍感覺有些不真實。室內暖黃的燈光映著我手中往慕尼黑的車票信封上熠熠生輝。背景裡, 候車室裡電視輪播著火車到站時刻。這時有人走到身旁,默默遞了個東西過來——是拐杖糖。


「小姐,耶誕快樂」笑臉的男服務員說到。


「恩,耶誕快樂。」


-終-



後記

三年後回首,如今重新起筆寫下初次造訪歐洲時在火車上發 生的逸聞趣事:有些早已記憶模糊、有些仍印象深刻。一筆 一劃,彷彿重新走過旅途的縮影:大部分的時候是寧靜中帶 點平淡、一路充滿了曲折變化,也總在最意想不到的瞬間 ——遇見最美好的人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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